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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灵跳跳的快乐成长路(生日:2004年8月17日)你笑开的嘴唇,宛如一艘快乐的小船,妈妈的心,也随之荡漾,荡漾…… ——题记

悠远的那所木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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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5-30 09:59 阅读(?)评论(0)

悠远的那所木房子

——写给我的父母

一、 

我在这个小山镇呆了整整一个童年的光景。说起来这应该算是个山青水秀民风淳朴的小山寨,它有一个诗意的名字:芭蕉,位于鄂西恩施州绵延的群山之中。

当地居民分成三个群落生息着,聚族而居。取上边一片叫“张家屋场”,中间是“杨家屋场”,下边是“李家屋场”。可我们是外姓,我父母决定在那儿安家落户时,只能选了一块三不搭界的地皮,那本是一丘种稻的水田。虽说靠山面水,当地人却真诚地告诫说,这儿住不得,风水太旺,镇不住的。但我年轻的父母不信这个邪,便在那儿搭起了一所木房子,并且不久就接来了爷爷奶奶。

我是在这所木屋落成的第二年出生的。记忆中的木房子像童话王国,四周全被文人出身的爷爷种满各种花花草草,屋前的自留地周围也尽是果木,还有黄花菜和满路的菊花。在桃花源般无有争议的境界里,大户人家出身的奶奶教我这个小孙女用指甲花掺入研碎的明矾裹红指甲,我也常站在奶奶身后,为她编那条粗而花白的发辫。

老老小小过得其乐也融融,我想爷爷心里肯定有一种“归田园居”的恬淡与静谧,然而,父母那段日子创业却很艰苦。他们是积极响应革命号召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父亲在那儿从耕读学校办起,母亲初始还被分配着干粗重的农活儿。

这儿以前没有学校。在此之前小孩都是满山坡的放牛娃,没有人读过学堂考过学,祖祖辈辈在土地里耕耘着自己的汗滴。也难怪这儿的民风习俗保存得相当完整古朴,他们没有一丝现代文明的熏陶,一代一代人跟画圆一样在固定的轨道上运行同样的路径。

二、

这是一片土家人的聚居地。他们夹杂着说土话和汉话,崇尚罕见的白虎,他们的祖先在钟离山上,他们住着一角悬空的吊脚楼,在风雨凉桥上悠然地摆农门阵。

除了自耕粮食作物外,乡农们最主要的经济来源是漫山遍野的茶树,就连这里的小地名也叫“茶园”、“茶山”、“茶红”之类的名字。

一到采茶季节,茶山便沸腾了。小媳妇大姑娘老嫂子一个不拉全部上山采茶,叽叽喳喳,笑语喧哗,清脆的歌喉把高亢的采茶调牵出来满山坡的飘,常有憋不住嗓门的小伙子在下边的农田里应和。山里人都有一副好嗓门,是从小就隔山穿雾叫唤家人练出来的。这种对歌有时是临时推举一男一女比赛,有时是集体对答,可算男队对女队。这种时候,大山也回应得格外精神,整个乡野都在酽酽的回声里震荡。我最喜欢的便是搬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的阶沿上,竖着耳朵听那或近或远随风荡漾的对歌声。至今再没听过那么不事华彩雕琢,原始而浪漫的抒情歌谣了。我想那种令人跃跃欲试的心动的震颤,拨动人心尖上那一根神经的魔力,比起现代摇滚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大地为歌坛,会感觉生命也开始升腾。

母亲也加入过采茶女的队伍。城里长大的母亲并不会唱那里俯拾即是的山歌民谣,可她不久把采茶女搬上了学校舞台,赢来乡亲的啧啧夸奖。母亲的聪慧灵巧使她在本地的姑娘小媳妇中渐受欢迎,因为她会用缝纫机将碎布头拼起来给我做一条别致的布裙子,惹得不少阿姨们围观赞叹,也常有求必应的帮她们做些胸衣之类的小东西。不多久,母亲也进了父亲创办的那所学校,成为一名民办教师。

那所学校的创业也很艰难,生源从无到有,从有到多,最后的规模发展到七个班,也就是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二年级。

我小时候并不知道幼儿园,现在再看城市里的幼儿园觉得它既是一种进步,也是一种规范和束缚。我是在自然的怀抱里健全我的思维与操作能力的,在我能说能走的时候,亲近的便是大自然,我想自然赋予儿童最重要的是灵性。

快五岁的时候,看我越玩越野,爷爷奶奶便把我交给爸爸妈妈,我跟着他们每天早出晚归,跨出木房子的门槛,下数级石阶,过小木桥,再过生产队的保管室,就到了那所初具规模的学校。

学校的民办教师渐渐又有了几位。学生开始上夜自习,老师也在夜晚办公,那时并没有电灯,我看父母亲总提着一盏他们叫“马灯”的照明工具——现在早已寻不着了,在散学后走夜路回家,爷爷奶奶也总是在木屋里掌灯守候。

三、

读书在当地慢慢形成了风气,凡是学龄儿童都被送到学校,而且初始的耕读学校也培养出一批识字的成人,读书受到推崇,教书人也得到尊重。

父母在乡民中很有威望,只要有人家办个红白喜事,有父母参加他们便觉得荣光。过年过节也总是请父亲题写门楹上的对联。

我也被邀请参加过好几次当地土家人嫁姑娘的仪式,叫“陪十姊妹”,只有六七岁的我能进到“十姊妹”的行列也是无比荣幸的,我知道都是因为我是父母的孩子。我至今还很清晰地记得她们悲凄的出门。土家出嫁是必得“哭嫁”的。据说在出嫁前一个月都不能出家门,半个月的时候就开始有零零星星的哭嫁,到迎亲那天,已经哭得不成人样,哭得凄惨让人有些目不忍睹。这种风俗在初始只是象征性的表达姑娘对生养父母的依恋,后来就是发自内心的痛哭了。那时,物质生产的落后,精神上的愚昧,使刚刚走上生活道路的年轻女孩感到一种畏惧,在一团红彤彤的喜庆照耀下,只有新嫁娘和她的母亲抹着眼泪,她不知道嫁往他乡的婚后生活会不会幸福,甚至不知道男方长的什么样。她们过上一两年回乡,几乎无一例外的由清秀而富有活力的姑娘蓦然变成眼前的农妇,她们的关系依然那么热情与真挚,她们看见我,摸着我的小脸,话语之间依然充满了对我的关怀与爱,可她们的手变粗糙了,她们的脸上分明写满了生活的艰辛与操劳的沧桑。我开始明白她们出嫁时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在那种贫困落后的山乡,要让一个娇弱的女儿马上变成一个持家的主妇,没有谁不感到害怕和莫可奈何。

茶山的学校渐渐有了校舍和一些设施。各种规章制度也逐一施行,学校开始显得正规。尤其奖惩分明,有许多优秀的农家孩子脱颖而出,显露出他们的智慧来。他们教出的最得意的学生考取了海运学院,如今已在远洋轮上作了大副,航行在全球的水域上,他说他会作土家族第一个船长,我信。还有不少考取了师范、师专,其中也有人回乡作了人民教师,培养家乡的下一代。

就在我随父母即将要离开茶山那块美丽的山乡时,学校又进了一批图书,开辟了图书室,并购置了一台手风琴。我想以后姑娘们那种充满悲剧色彩的出嫁会慢慢减少,哭嫁不再是对痛苦生活的悲惨控诉,而真正让它重新回归到一种民族独特风俗,散发出一种令人迷恋的浪漫气息。

四、

我在那儿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转学进城了。父母带着我们住在一间拥挤的杂屋里,里面还堆着父亲单位的书报和厚厚的灰尘。

城里的同学对从乡下来的我并不十分友好,他们经常聚在一起取笑我的穿着,鄙夷地拿着我的黑土布伞当武器打仗,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穿来穿去的奔跑,把漂亮的单人课桌撞得乱七八糟。在一片唏哩哗啦声中,我仿佛看到了茶山那所简陋的学校,曾是两个年级背靠背坐在一个教室上课;在破旧的条凳上伏案用功;他们用空墨水瓶装上煤油再插上一要灯芯自制照明工具;他们的草稿纸用铅笔写一遍,再用蓝水笔写一遍,再用红黑水写一遍。

幼小的我看不见城市的文明与进步,体味不到纯朴的人情与温馨。同学之中男孩儿远比不上农村的淳厚,女孩儿又赶不上农村的清新(在那个年代,才上小学的女孩子,就知道中午吃完羊肉要吃口香糖,两个同班女生的对话情景,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于是相当长一段时间只沉溺在我的回忆中,回想我的花鸟虫鱼,我的小伙伴,更怀想我花园般的小木屋,在思忆中我会幻化成一只自由的小鸟,在乡间欢飞,在林中鸣唱。

五、

那所木房子后来卖给了当地的一户人家,因为事实证明那的确是块好地方,何况还有那么多现成的花木果树。父母用那所木房子在城里换了一间房屋,接来了爷爷奶奶。我想那儿虽已没有我的亲人了,可我出生的那所房子还在,也算是有根,我可以时不时想想那所天堂般的木屋。这种思想的自由令我成长的那段日子不再孤寂,不再感到受了欺负,我会在心里有欢笑。

我并不知道,我的已近中年的父母又在重新开始创业。这个城市是他们当年响应号召主动离开的,现在他们回来了,却没有资历,没有住房,没有相应的待遇,他们要重新奋斗,以期重新搏回这个城市的承认。可我总记得那所木屋,那所学校。走的时候,茶山中小学的学生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出息。他们每天放课后要整队集合,校长对一天的情况作出总结,下面的学生大大小小,密密麻麻,按班级站成数排列。这原是一个没有文明没有知识传播的荒地,我不能想象我的父母和那几位民办教师,他们是怎样的走家串户动员乡亲送孩子上学,不再把他们从小当劳力使;他们怎样在破旧的复式班教室里给一个个无知的孩童点滴教授,拨亮他们头脑中的智慧之灯;他们又是怎样艰难的开启一个偏远落后的民族山寨里一代山民的思想,用手中一闪一闪的“马灯”传递文明和进步。

后来乡下来人说,我们的那所木屋早就又成了水田,因为屋后每年塌一次山,渐渐的房屋便坐不稳了,住户只得另行择居。房子终是拆掉了,说是风水太盛,种田的总是镇不住的,让它出点稻米对庄稼人来说还有个想头。

我想到了木屋前那条世代奔流的河流,在它看来,沧海桑田,变迁起落,动归于静,一切都如不曾发生一样。父母的心血与青春耗散在那片遥远的荒土地上,现在已是连半点牵念的依附也没有了。木屋子的出现像一场梦,一个幻影。

六、

去年的腊月,我从古都西安回到湖北那个秀美的山城,受到邀请我和父亲又回到了那片久违的故地,这次是去参加茶山中小学的教学楼落成仪式。中途我和父亲去看曾经生活过多年的故地,那条小径已是一片荒芜,长满茅草,木房子不见了,我看见了我来到这世上之前父母开荒时的原始地貌,花园不再,果木不再。

父亲沉默着。这时,不知从哪里跑过来一群小孩子,争着叫“大吴老师”,还抢着说“到我家去吃饭”——这是他们最直抒胸臆的邀请方式了。父亲摸着他们的头一个个问,几岁了,叫什么名字,上学了吗?他们都使劲儿点着头纷纷“自报家门”,原来他们的父母几乎都在父亲的班上作过学生。突然我们发现,身后已围满了乡亲,他们仍用尊敬的眼光看着父亲,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还问道“小吴老师怎么没一块儿来?这里又建了新学堂,跟城里的一样。”在他们眼里,我母亲永远是年轻的扎两条辫子的“小吴老师”。

我看见父亲的眼角有些湿润。我和父亲忘不掉那所木房子,乡亲们也在心里刻划着这所木房子的故事。木房子再也寻不着了,可这里的孩子们天天背着书包上学堂,土家山寨也阵阵地飘出读书声来。

这一切,我们知道,乡亲知道,日夜奔流的河水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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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木房子是父母的青春,也是我的童年,美好的童年是父母的青春祭。人生有许多的经历和情感,人到中年再品,又是别样滋味。看《曾国藩家书》,内有点评“只见瓜连子,不见子连瓜”,感慨其言,其实,子又何尝不连瓜呢?

特将此文录上。发于《延河》。)

  最后修改于 2008-07-03 12:15    阅读(?)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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